【中国西部散文学会】刘国星 | 蒙古之歌-一宝母婴网

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办

2018年第46期（总第397期）种公牛的犄角

种公驼的牙齿

雄鹏展的翅

老鹰的攫取

大老虎的力气

英雄的气慨

男子汉的缘份

广袤绿色草原

土地软又软

大力士们

赛出你的本事

摔出你的绝技

……

歌声悠扬，颤颤微微地盖覆住那达慕全场。我杂在围观的人群里，咧开嘴笑。阿爸鹰步跃入当场，有意无意地瞥我一眼，有点炫耀，然后转身迎住对面的搏克手，公牛似地顶在一处……阿爸今天是特意带我来到跤场的，阿爸说他要当摔跤王。他想让我见证他那辉煌的历史性时刻。我对摔跤王并不感冒，也看也乐，后来却因为追踪一只蚂蚱而深入了身边的草场，溜了号。可以说，我的童年全是夏季，是草原的夏季。那时的草和花肆意蓬勃、肆意绽放。红的、黄的、蓝的、紫的，一簇簇一片片地在绿草地上汇成了花海。混合着草香花香和牛马羊驼粪便味道的空气，甜甜的、酸酸的，很醇厚地冲进你的鼻孔里。蝴蝶、蜻蜓舞姿花眼，草丛间时不时蹿出一只百灵子，喳喳喳箭样地飞向天空，又石头般直坠到地面上来。我知道，也许就在前方那堆草丛或那蓬酸不溜旁，几颗灰白色的带有纹理的鸟蛋会果实样地温热在鸟窝里。牛马羊驼隐在齐腰深的草海里吃草，时不时地叫唤一声，或浑厚或稚嫩，散在柔柔的风里，像天籁。耳朵边还有蝈蝈、山草驴的鸣叫，要是屏住呼吸，还能听到远处羊肠子河哗啦哗啦的潺潺流淌。我杂在花间草间和牛马羊驼之间，玩耍、嬉戏，没完没了地研究着草原。天人合一。阿爸说额吉生下我时就走了，我没吃过额吉一口奶。阿爸给我起名叫巴图，是“英雄、结实”的意思！那时我对“英雄”的概念很模糊，可以说想都没想过，对“结实”还朦朦胧胧有点体悟。我觉得“离”阿爸很远，“离”草原却很近。太阳出来，畜群出栏时，我相跟着它们杂乱地走进草场。日落幕垂，我们又结伴悠闲地回到营盘。日子过得有山有水的。嬉戏时，我扯拉过牛尾巴，跟羊羔子头对头地干过架，也曾趁黑马驹不防备，而一蹴跃上它的背，惊得它一跑一颠尥蹶子……有胜有败，若是“结实”，我肯定会大获全胜的。饥饿时，我吃红花根、红花朵、山丁子、马黄枣。酸酸甜甜的一律尽往嘴里塞。那回我跟小羔子撞架，看到它嘴角的奶浆子，白白的，散发出又甜又香的味道。不禁双膝跪地，趴在母羊的奶头上吮了一口，身子突然像过了电，一时我愣怔住了，的感觉竟这样的奇妙，还能打通身体上的毛毛孔孔，我以前却从未体验过！母羊停住嘴巴看看羔子，也看我，复又低头吃草，仿佛我们都是它亲生的羔子啦！跟我撞架的羔子却急得张开嘴巴叫起来！这一下子又提醒了我：我还是我，羔子还是羔子啊！我窘迫地赶紧放开手，看它蹦跳着跪在母羊身底下，吃得咕嘟咕嘟响，还一拱一拱的，我不禁咽了一口。再看那只母羊，觉得就不一样了，近了一层了。都额吉了。我采撷青草，放在手里请它吃，它一双水样的眼睛看看我，嘴唇一抖一抖地吃起来，痒得我端直手臂格格地笑。可我却再没吃它的奶，要是让不远处牧羊的其其格看见了，会蹦着脚羞我的，她也没有额吉和阿爸，只是王府的一名牧羊女，天天咿咿呀呀地唱呀唱的。很烦人的。闲暇时，我也会仰躺在草地上，看鹰伸展翅膀挂在蓝天上，朵朵白云悠悠，时聚时散。朦胧间，我感觉身子也飘起来了，像云、像鹰、像牛马羊驼的小羔子，甚或是草原风中的一根草一朵花，无忧无虑地悠悠着。

童年的时光走得缓慢而且趣味十足，若不是那天阿爸的死，也许我的童年还活在草原的夏天里，出不来的。那天的那达慕大会，阿爸晚间却被抬送回来。受了重伤，起不来身。阿爸双手血肉模糊，脸色惨白如金纸，嘴唇上干焦得起了一层皮子，渗出点点鲜血。梅林跟我说阿爸的手是被王府搏克手卓多格上的泡钉扎伤的……我没有听下去，我忙着给阿爸找水，我想阿爸喝了水就会好了，站起来仍旧会像一座大山，爽朗的笑声仍能抖动毡包的穹顶。王府的梅林却一把拉住我说，不赶趟了，你快看看他还说啥？我握住阿爸的大手，这双手以往是那样的有力量，总能把我高高举起，现在却虚弱的像截枯根。分不开掰了。我捧握着喊阿爸，阿爸缓缓地睁开眼，阿爸想笑却没笑出来，他没笑动，他没了力气。阿爸说，你，你，别学摔跤！说完，他脑袋一歪，就没了气息。我大喊阿爸，阿爸……

三天后，当我再次踏进毡包时，毡包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，没变化，却又都真真切切地起了变化。空气蓦然变得空旷凝滞起来。原先我以为，阿爸天天放牧牲畜，喝酒摔跤，就是我一个人面对草原的。现在才知道，其实阿爸的气息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过毡包，都是伴着我的。阿爸走了，他的气息也跟着他走了，空气当然凝滞和空旷起来了。夜里我睡不着觉，大睁眼睛，裹紧被子猫样地孤独在墙角，没有阿爸的鼾声，我突然失眠了。包外的黑紧连包里的黑，又一同笼罩在我面前的大床上，床变得像辽阔的夜色一样不可捉摸。早晨我迷迷糊糊相跟着牛马羊驼去草原，我想拉牛尾巴、想和小羊撞架、想骑黑马驹子……可提不起神来。没劲。咋突然就没劲了呢？我长长地叹息一声，整个草场仿佛都听到了。我痛苦地紧捂耳朵，拒绝一切烦人的声响。可草原的风又伸出手，拂我的头发，乱了再拂，拂了又乱。原来的生活还在，可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。三天后的夜里，我想起阿爸的话，你别学摔跤！仿佛是暗夜里的一道闪电，瞬间就照亮了我。我就学摔跤！阿爸死在跤场上，我要摔倒所有人，我要当摔跤王！我激动起来了。十万个没想到，背叛阿爸却成为我生活的出路和理由。阿爸的嘱托没管住我却指引了我。我的天空中升起了一个大太阳，那就是当上摔跤王！

我属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远离人群的人，可这也正为我练习摔跤创造了条件。我来到阿爸的牛皮口袋前，那牛皮口袋装满了沉甸甸的谷米和干草，是阿爸练习摔跤的模拟对象。我也模仿阿爸的一招一式，和牛皮口袋较量起来。可任我使多大劲，牛皮口袋板结身子，山样地纹丝不动。可我的头脑里却想像和阿爸一样，一次次摔得牛皮口袋肚皮朝天。阿爸还举石磨盘练臂力，练着练着，他的臂膀和腰脚就硬硬地像是长上了那石头。我没举石磨盘，却举起了小山羊……日升日落，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，我还能举小牛犊，还举小马驹子……我也能和阿爸一样摔得牛皮口袋肚皮朝天了。阿爸没有走，他还活着，在我的头脑里一遍遍地教我学摔跤。

但我从未和人真正摔过跤。每每开那达慕大会，我都要坐在前排的草坪上，看搏克手们轮番下场较技。这片草原的搏克手的招式我都熟了，甚至从他们的举手投足间，我还能看出他们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，是左腿有劲还是右腿灵活。回家，我要面对牛皮口袋，一遍遍练习。一个动作往往练习几百遍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。我把牛皮口袋当成了搏克手，我也下了跤场，一遍遍地和他们拆招、破招。其其格那天在山坡上见到我，眼睛蓦然变红了，话语里透出可怜我的意思，你可真苦！我笑了，我说我倒没觉得苦。相反，我觉得我的身上充满了力量。世界上就有像我这种人，没目标是最苦的。有了目标，咋样都不觉得苦！

其其格的歌声不再烦人了，相反，我觉得那是草原上最美妙的声音。每每听见了，我都要驻马细细听一回，没了声音了，我却又野狼般吼两嗓子长调，惊得牛马羊驼都停住嘴，张大眼睛看着我。

只到我十八岁的那一天，一头招了蜂子的公牛发了狂，撞翻母牛，踏伤牛犊，径直向我冲过来，我分明听到四周一片的惊呼声。公牛四蹄蹬开，嘴巴白沫扬撒，身后带起一道气势汹汹的烟柱子……它的意思明显是要把它的苦痛传给别人。它选择了母牛、牛犊，还有我。我轻轻避开它的头，擒住牛角，公牛受遏围绕转圈，鼻息粗重，扬尘飞土。我双手握住牛角，狠狠地把它栽在地上。公牛歪扭身子踢腾不止，可又着不上力。终于，尾巴蛇似地软垂下来。看它那幅滑稽样子，我哈哈大笑，其其格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，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……我停住笑，我看见其其格的脸庞上挂满了泪。我分明感觉到了其其格扑嗵扑嗵的心跳声。我瞭望辽阔的草场，和面前数不清的牛马羊驼，我觉得我就是巴林草原的摔跤王了！我必须要下场了！

那达慕大会上真可谓龙腾虎跃。我的心也激动起来了，多少年的企盼，终于要成为了现实。我望望远远坐在高台上的王爷和日本大佐，心里暗暗喊了一声，今天我要让你认识我！我站在两个盛装老牧人身后，他们已开始吟唱挑战歌：

种公牛的犄角

种公驼的牙齿

雄鹏展的翅

老鹰的攫取

大老虎的力气

英雄的气慨

男子汉的缘份

广袤绿色草原

土地软又软

大力士们

赛出你的本事

摔出你的绝技

……

马头琴琴声悠扬，草原的风呼呼啦啦地吹，好象翻起了许许多多的草原往事……我双手扶定他俩的肩膀，扭腰抖胯，血都沸腾了。我鹰步跳入当场，浑身源源不断涌动着力量，觉得就是一座山，我也能把它摔倒在地。跤场上出好汉！我还真服了这句话，刹那间我觉得我是个男人了，像阿爸那样的男人了。其其格站在外侧的人群里，拳头一举一举地给我加油鼓劲。我跟其其格约定好了，我当上摔跤王，就去王府求亲，娶她的。比赛前两天我没费啥力气，就一一把对手们放倒在地。一轮一轮地摔，一个一个地战，就像放牛皮口袋。场外海潮一般的喝彩声淹没了我。跤场上的人越来越少，王府的搏克手青格勒也像浮出水面的鲨鱼，露出黑黑的脊背和闪亮的牙齿。看看东场的他，再看看西场的我，我觉得我们就像相向的两列车，一定会撞在一起的。第二天赛罢，王爷果然宣布，明天决赛，青格勒对巴图！我要成为摔跤王了！我离摔跤王又近了一步了！我兴奋地跳起来，还举起双手，膜拜长生天……可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青格勒的脸时，我却看见了两把匕首一样的寒光，冷冷地刺过来。我板住脸，向他有力地挥挥右拳头。他没回避，还用蛇样的目光缠住我。

黑骏马一路狂奔上千里山顶，山顶上的泉水清澈见底，倒映流云。池边的金银花、野芹菜，茂盛葳蕤。我跪倒在那里，那里曾天葬了我的额吉和阿爸。牧人们用白布包裹了他们的尸体，放在这里，是野狼和神鹰带他们去了长生天。每当心情低落和悲伤时，我都来到这里，我总觉得他们就在天上看着我。我向着天空喊了一声，额吉------阿爸------我的泪流下来了。黑骏马扑扑地打着响鼻，他仿佛理解了我迈向最后目标的那份激动。我在心底祝福了额吉，我又对阿爸说，阿爸，你不要当摔跤王吗？看儿子给你当！

我没想到在下山的路上，会遇到青格勒。，黑骏马长嘶一声，立起身子，险险收住急骤的马蹄。也险些跌下马鞍上的我。青格勒的脸上不显山不露水，斜斜的目光打量我和我的马。这个平日充当王爷上马石下马石的角色，生得好似古铜色的一截子塔，上身穿布满泡钉的卓多格，银光闪闪像毒蛇喷吐蛇芯子，下身是丈二白布做得摔跤裤，百叶一样蓄满滚滚的力量。我心里满是疑问，他不该出现的！他应该准备明天的比赛？他想做啥哩？青格勒还是先说话了，你是死鬼的儿子巴图吧！十年前，他想当摔跤王，就死在我的手下啊！啊哈哈哈！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。他就是我杀父的仇人啊!我咬紧钢牙，慢慢地握紧了油钵也似的拳头。青格勒笑完了，一脸严肃地对我说，爷我今天发善心，劝你一句，你还是趁早退出去，从巴林草原消失掉，我就给你留条生路。我气愤地说，摔跤上跤场，你这算哪门子英雄好汉！小爷也不是吓大的。青格勒又哈哈地笑起来，嘲讽道，英雄好汉？只有王爷承认的才是英雄好汉，只有王府里才有英雄好汉！你还真是个雏！我说，你的卑鄙伎俩我早看穿了，别穿个破烂卓多格就想护住你。青格勒停住笑，再不说话，刺猬一样慢慢地向我逼来。在青格勒无赖般撞向我的那一刻，我反关节抓住了卓多格的里子，轻轻地把他举起来，抛球一样地把他摔在地上，他就象一条抽去骨头的蛇，趴在地上软软地哭起来。我觉得他并不比一个着了蜂子毒针的公牛重。我气愤地戳点说，你不是摔跤王。十年前你不是我阿爸的对手，十年后你也不是我的对手。我并没加害他，我觉得对一个失去名誉的搏克手，也许活着是他最大的累。

转过山脚，迎面看见梅林握着套马杆子骑马过来了。似巧遇也似相候。十年了，草原的日月让他的脸更黑了，皱纹也更深了。日月没变，人却老了。梅林挺一胸蓬松的胡子，大大咧咧地说，巴图，王爷请你！显然是夜猫子进宅------无事不来。居然用了“请”，我可是达官贵族连侧眼都不愿意看的人啊！真要有啥事发生了。我在头前走，梅林鬼魅一样贴随着我。草场很静，耳朵边只闻两匹马的蹄声得得。像走在了我的心里，我觉得我自打参加摔跤以来，像进了一个怪圈子，里面的事情挺怪的，不按常理出牌的，不可琢磨的。梅林嘿嘿地笑了一声，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，你，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娃呀！我没言语，我觉得他走进我记忆的日子就是阿爸去世的那天。走着走着，梅林又说，巴图，直说吧！你还是让跤吧！我看看梅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，气愤地问，为啥？我没想到梅林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。梅林说，多少年了，只有王府的搏克手，才能当摔跤王。外人要是当了，王爷面上过不去，青格勒必须站起来！黑骏马又打了一个响鼻，也仿佛为我鸣不平了。我说，你们为了面子，使阴招害了我阿爸，你们算啥摔跤王？这样的摔跤王有意思吗？梅林没回答我却微微一笑，笑得山高水深的，仿佛责任都不在他们那一方，而在我阿爸和我这一方。仿佛他们当摔跤王是天经地义，而我们要当是不懂事！我想拎着他的领子，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说，你们天天嘴里的公平正义呢？你们这算哪门子公平正义啊？可梅林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死样子，都大海了，都草原了，既宽广又辽阔的。海纳百川。九九归一。

王爷的金帐宽阔浩大，喜气盈盈。走道两侧竖立八把苏鲁锭，穹顶垂挂蓝白色的哈达，拂荡人面，金碟子银碗摆满桌子，熠熠发光。都像举行婚礼了。王爷也金碧辉煌地坐在椅子上，用下巴冲我指了指座椅，意思让我坐下来。梅林给我倒上酒，王爷举杯说，请吧！王爷仰头一饮而尽了。王爷喝得很豪气，八字胡上浸了白色的马奶酒。我当然不能不喝，也仰头一饮而尽了。梅林又倒上酒，王爷没说话又举杯饮尽了。我也相跟着饮尽了。既然喝了王爷的酒，我就不得不说了，我喊了一声王爷！王爷停住手，眼睛盯视我，极其关注地听我说。我说，王爷，我不想让跤！王爷哈哈笑起来，笑得畅快极了，都像春季在草原上驰马了。王爷冲我举举杯，又仰头饮了下去。我只好也迟迟疑疑地饮下去。我熟悉跤场上的各种跤艺，可这场面真累人，着不上力了。仿佛我在明处，别人身怀利刃躲于暗处，不敌不友的，就在那吓唬你！王爷眼睛望向远方，跤场上出好汉！巴林草原就这习俗，谁能改啊！你去摔吧！我激动地站起来，我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杯，跪倒在地，我说，王爷，我敬你！一仰脖子就喝个底朝天，我觉得王爷才真正是个心胸宽广的草原汉子，他能输得起！王爷没喝酒，又仰着头哈哈笑起来，王爷捻捻胡子像是想起什么？哦！我是请你来喝喜酒的，忘记告诉你，自古美女配英雄，其其格也十八岁了，我要把他嫁给青格勒。我愣怔在当场，我觉得王爷拿了一把刀子，精确无比地扎在我的心脏上。我疼了。是心疼。我争辩道，可青格勒有老婆啊！王爷一挥手，那没关系，其其格过去做个妾，包里包外的活计咋得需要人！嘿嘿嘿嘿！酒冲上来，在王爷的笑声里，我歪斜着走向包外，迎面逢见梅林领着一大堆的姑娘走进了大帐……看来是要唱歌跳舞了。我不能看，一看，我就会想起其其格，想起她明天的婚礼，我会疼的。

草原上的风吹起来了，空气中满是水汽，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千里山顶直压过来。我打了一个呼哨，黑骏马箭样地向我跑来，我飞身上马，奔驰在草原的风里……也许，也许只有如风的奔驰，才能挽留住我和其其格以前的好日子。冬雪消融后，百花盛开，其其格甩起羊鞭，怀抱一只如雪的小羊羔，赶起白云一样的羊群大声唱道：

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

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

羊群就好象斑斑的白银

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

多么爱煞人

……

那歌声悠扬甜美，真是让人醉了。我骑着黑骏马跑过去，拦腰抱起其其格，撒一路笑声，向如火的落日跑去，向如海的草场深处跑去……一只野兔贴着地面直直蹿起，黑骏马长嘶一声，立起身子，我跌翻在地，我听到骨头咔嚓的折断声，剧痛袭击了我，我知道，我的右臂折断了，我再也不能摔跤了。我撕扯着草丛，双手鲜血淋淋的。我整个人木了，怎么会这样？我想起了阿爸的话，你，你，别学摔跤！

其其格迎面跑了过来，她一下子就扑进我的怀里，她急切地用嘴在寻找我的嘴，咸咸的，显然有泪。其其格还喃喃地说，你，你快要我！我，我不想嫁给那个兽！我木木的，我想过无数次和其其格“好”的场景，那应该有种仪式感，不应该放在这草场里，这和牛马羊驼也就没啥两样了。我说，我要冲进王爷的金帐，砸烂王爷的座椅，把他掀翻在地。我要大声斥问他，你算他妈那门子王爷？他满脸堆笑说错啦！其其格没再乎我的所问非所答。其其格停住动作，满眼泪光地看着我，要不你带我走？我仍旧木木地，那王爷和梅林会向草原人咋说呢？巴图懦弱，不敢下场，拐带其其格私奔而去。我说我要歪斜着舞步钻进姑娘群里，拉着她们又蹦又跳，我想听她们的尖叫和笑闹声……其其格仿佛急眼了，点子一个连着一个，她说，要不你让跤？去求王爷，娶我！你知道吗？青格勒当年就是求了王爷才成了亲，当上了摔跤王。我还是木木的，那个摔跤王还有何意义？我说，我会记起阿爸的手掌，别了，我的羊羔、牛犊、马驹子、牛皮口袋……你知道吗？青格勒摔倒你阿爸是为了去输给日本相扑手，你阿爸若是胜了，他那能让跤日本人？那样整个草原都会遭殃。我眼睛直直的，像段木头，我说我要放一把大火，烧掉这一切。其其格终于失去了耐性，哇地一声哭起来，站起身跑远了，她说，你，你从未爱过我！

一个炸雷响在头顶，雨水成线连片下起来了，冷冰冰一下子就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。我仰躺在草原上，彻底被摔倒了。朦胧间，在我的心底、耳边，却隐隐响起那支歌子，那支蒙古之歌：

种公牛的犄角

种公驼的牙齿

雄鹏展的翅

老鹰的攫取

大老虎的力气

英雄的气慨

男子汉的缘份

广袤绿色草原

大力士们

赛出你的本事

摔出你的绝技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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