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也 本名吴明泽,禄劝人。主编地方史志两部,《轿子山文艺丛书》多辑,主编报告文学《厚土高天》;出版地域历史文化、民族社会文化专著2部,其中《中国少数民族酒文化》获昆明市政府优秀社科成果奖;在各类文艺刊物发表小说、散文20余万字,《假装逃离》获获首届昆明文学年会奖,长篇小说《凤舞花溪》获昆明市文学艺术茶花奖。
凤舞花溪
外乡儿郎
罗老害如被野火烧过的枯树桩,钉在如茵的草地上,黑着瘦削的脸,眼冷瞅着花溪对岸的一骑三人。
罗老害不出声,奢卓和小祖赐就一直跪在草地上不敢动身。
彝装男女分头挽起两姐弟后,依然垂手恭立。
哼!
不知对谁,罗老害吹一声鼻。
隔着淙淙溪流的人听不见,一言不发;小祖赐听不懂,亮晶晶的眼珠乱转。奢卓心里有些发虚,连忙拉下小祖赐,双膝施然一屈,一头秀发已飘逸着掩入芳草。
罗老害不理姐弟俩,往草地中一跃,躬身从草丛中拾起溪对岸发来的柳叶镖,细细地审视一番,双指微屈,轻轻向外一弹,柳叶镖带着风啸,飞向对岸。
飞镖发势迅猛,马上少年猝不及防,只得侧身一让,柳叶镖贴鬓掠过,钉得身后的杜鹃树杆飒然有声,无数花瓣在明媚的春光中翩然飘舞,少年一时在缤纷的花瓣间若隐若现。
马下三人发一声吼,迅捷移动身形,横刀怒目,拦在马前,护住马上的少年。
你们是些什么人?
罗老害一丝不变地黑着脸,看不出好恶,出声不高,其音却隔溪绵绵不绝,显示出极好的内家功力。
小可武定府人氏,这三人都是家人。前来贵方,一是慕名拜访石城河峡谷的禄大老……先生,二是入慈云寺敬香礼佛。不知列位在此切磋猎宴,有失敬讶,还望海涵。那少年抖落身上的花片,看似不经意地微微一偏身,从树上拔下柳叶镖,在马背上拭一拭,脸上满是歉意的笑。
武定?那就是狮子山来的啰!
小祖赐欢呼一声,拉住罗老害的衣襟直摇晃。狮子山远在武定府境,据传,明初建文皇帝在此入山落发,为朱家皇朝留下了“僧为帝,帝亦为僧,三千里芒鞋徒步,狮山更比燕山高”的谶联。其后,狮子山一直以西南第一山而名满滇中。
罗老害闻言,怔一怔,不满地喝叱道:不识深浅莫下水,不明真相莫插嘴。随即一伸手,提起跪在草地上的小祖赐,连带着把奢卓姑娘也拉起来,轻声道:姑娘你起来说话。这小毛贼竟敢与罗大爹我咬文嚼字,好像还说的是你们家的事,隔着辈份,我老倌不想理他。再说,干这酸不拉叽狗扯羊肠的事,该你这修寂老和尚的高徒出马了。
奢卓起身,谢过罗老害,星眸一闪,竟也怔一怔,花溪对面出手相救的人,是一个俊秀的汉装少年,虽说汉话,却绝非他颇一带汉人的口音。
小女子随家叔进山采药,与各位稀客不期而遇,慌手乱脚实因事出无奈,急难之际,有劳尊驾相帮,救危之情,感激不尽。但尊驾飞镖势急,一镖之下,山猫狸断无脱身之处,其母命丧,正在吃奶的幼崽命将焉附?何况,此山之中就有慈云古寺,佛门之前岂能随意杀生取命,佛家有训,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图。小女子只好事急从权,是以出手拦镖,以存山中生灵,情急之下,有违尊驾美意之处,还望海涵见谅!
奢卓柔若无骨的双手如风拂花枝般轻轻一舞,屈握于腰肢间,微躬一躬,礼数到而不越,是典型的汉人大家闺秀行止。
罗老害显然未料奢卓姑娘说得出这一番既不失礼又不折节的话来,一时之间,自己一边文武双全、舍我其谁的傲气顿生,瘦腰挺直,手抚奢卓一头飘逸的秀发,怜爱之情溢然于黑脸。
深山荒野中自称打猎采药的姑娘,不但美貌如花,而且莺声燕语间文彩斐然,花溪另一边的少年大吃一惊,从马上一跃而下,隔溪抱拳道:小可实在未料,姑娘不但身手之能非常人可比,而且在危急关头竟是这般宅心仁厚。
尊驾谬奖了。先圣有云,侧隐之心,人皆有之,小女子不过禀承教诲而已。小女子已诚心谢过相救之情,可否请教,尊驾降临轿子山与石城河峡谷,有何见教?
对岸少年一时不语。奢卓想一想,笑道:想来是小女子年轻好奇,为难尊驾了。
你自己说你们一伙人往武定府来,我们就胡乱相信了。但你小伙子姓什么叫什么,总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吧。罗老害接过奢卓姑娘的话头,目光如电,射向对岸。
小可姓凤,贱称阿德。对岸应道。
奢卓隐隐感觉到,罗大爹的问话中含着莫名的期待,对岸少年应声后,罗大爹竟是难以察觉地颤了一颤。
十多年来,罗大爹对自己和弟弟几近视若己出,姐弟俩亦事之如父。以平常对罗大爹的了解,奢卓从未发现过一直心如止水的罗老害有如此表情。
罗大爹在期待什么?
奢卓越发地小心起来。
花溪对岸的少年脸色凛一凛,有些警觉地说:至于先生和姑娘所问,只是些许家事,不足以污各位耳目。只是我等出门已有时日,两天前由甸尾街进轿子山后,一路上为这滇中东岳的仙境所迷,误入深林,若无得罪之处,麻烦指一指去石城河谷法戛咪禄大老……先生家的路。
我们也是来自外乡,因打猎采药才偶入此山,尊驾所言,非不从命,实是不知。
这回是奢卓拦住了罗老害正要出口的话。罗老害的瘦脸黑了黑,又很快恢复到一副平常时下的枯竭像,但奢卓姑娘还是感觉到了罗老害这一不易察觉的变化。
花溪对岸少年笑一笑,失落之情却难以掩饰,隔溪躬身道一声得罪,上马往石城河峡谷方向而去,只是虽已走尽树掩花遮处,仍不时往花溪对奢卓回首顾盼。
花溪畔,看着对岸的少年一行消失在山径雪杉中,罗老害才回过头,轻轻顺一顺奢卓额前飘散的一缕秀发,捏一捏小祖赐因惊吓而有些苍白的脸颊,瘦脸上挂一丝微微笑意,显然,对奢卓姑娘面对险恶情景的表现满是赞许的意味。而一直侍立在奢卓祖赐姐弟身边的彝装男女,嘴里却不住声地说着彝话,容颜间有敬畏,有恭谦,更多欢喜。
这一男一女,俱是法戛咪禄家人,女称依诺,是奢卓母亲的贴身丫头,又是奢卓的奶母,男叫龙格,是禄家的娃子头,禄大老倌的长随跟班,两人是夫妻。依诺与龙格夫妇在禄家地位虽远远高于诸多丫头娃子,但彝人重等级,尊卑之间界线严明,仆从的身份却不能从根本上改变:在石城河峡谷的法戛咪禄家大院,即使地位高如依诺龙格夫妇,也是非主人呼唤不得进入内院,不得与主人同座共食,不得与主人同路并行。自奢卓姐弟进山入寺后,依诺与龙格就一直随从照料,深山孤寒,古寺寂寞,尘世间的等级已然松懈,依诺与龙格和奢卓姐弟同屋共寝,同桌共食,在轿子山慈云寺十几年间,与奢卓姐弟已形同父母家人。对龙格夫妇,奢卓姐弟俩在法戛咪丫头娃子前只能直呼其名,但离开家人,皆敬之以长辈,龙格夫妇却不敢随意僭越主仆之份。
龙格夫妇按往年惯例,是与奢卓姐弟同时进山出寺的。今年因俩姐弟吵嚷着要独自行走,禄家只好让龙格夫妇提前两天进山,一者沿途修桥补路,以防不测;二者为慈云寺修墙补瓦,为姐弟俩打扫房屋,浆补衣物。修寂师父今天安排罗老害三人在花溪前接人,罗老害的本意是悄然无声地跟在姐弟俩后,通过大黑箐后才现身的,不料正巧遇上了小祖赐误拾狼崽之事。
惊心动魄之后的轿子山花溪,已然安静下来。
龙格挥着长刀,在树林边咔嚓咔嚓地砍着雪杉枝,拖到溪边的大王杜鹃花下,铺成一圈。
罗大爹,过年好。我们还是没有学好本事,该认的认不清,该防的防不了,才第一次试着单独出门,就让你和师父操心了。奢卓一脸不安,说得真心实意。
罗老害扭一扭小祖赐的腮帮子,抚一抚奢卓的秀发,脸上是怜爱,眼中是得意。
奢卓再一次拉住小祖赐,伏身跪下,长发触芳草,对罗老害行完晚辈之礼,才放开弟弟,起身把下巴搭在依诺的肩上,却撒起娇来,一连声地说:阿姆妞(姨妈),阿姆妞!今日我真个是让这个背时的山猫狸吓着了。要不是寺里的菩萨保佑,今日我真个是晓不得会是哪个样子了。
飞得高的鹰才是雄鹰,压不弯的树才是好材。再说,姑娘生来面慈心善,一生都会平平安安。依诺边说边摸着奢卓的秀发,脸上虽然还有些发白,却满是慈爱。龙格在溪边的草地上摆开带来的食物,招呼大家围坐。
那些人是咋个说呢?
罗老害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东西,望着花溪对岸,瘦脸上的沟沟缝缝间填满了疑惑和不安,像是问自己,又像是对奢卓说。
大爹,他们一伙自称是武定凤家人。我只是平时听师父说,武定凤家是我们云南的大家族,世代为官。这些年,轿子山外面扎实乱,世事难料,我们要小小心心才好。刚才,不等大爹说话我就先开口,确是侄女无理。然而来者身份不明,又事关我们家,不得不小心,还请大爹谅解侄女有意却是不情之为。
姑娘以为现在该如何才好?罗老害问。
武定凤家与我们禄家素无来往,突然出现在山中,应该是无事不烧香,有祸才敬佛。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,有什么祸,他的事和他的祸与家父有什么关系。我想,这样行不行?大爹、阿姆妞(姨妈)我们去寺中向师父拜年问安,请阿呆舅(姨父)尾随这几个人返回去,看看他们到底要做哪样?阿呆舅,你一路躲着点,莫让他们看见了。
奢卓话犹未尽,龙格腾然起身,长刀入鞘,罗老害才微微一点头,龙格已越过花溪,随自称凤姓的外地来客脚迹而去。
雪浴惊魂
山含残阳,雪映古寺。
罗老害和依诺护着奢卓姐弟穿过杉林幽深的大黑箐、攀越险峻的法戛岩,披雪挂冰的轿子山主峰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,五彩灿然,绚丽迷人。
绕过雪松掩映、冰花初融的惠袅湖,深藏在雪山深处的慈云寺已在眼前。
伴着夕阳西下,月亮突然就出现在远方的山缝间。慈云寺后卓然入天的轿子雪峰,积雪悬冰上的五彩余辉尚未消失,却又开始折射出另一种奇异的光芒,冰雪轿峰日月同辉的景象,在正月十五的傍晚时分显得分外美妙。
噢!罗大爹,我们家扎实好看!
年轻美丽的奢卓姑娘被雪峰的神秘绮丽深深震憾了,由心底发出一声赞叹,转眼见罗老害已缘石径往寺中去,姐弟俩又忙不迭地跟了上去。
慈云寺天王殿前曲枝盘折的老雪杉,已染上了淡淡的暮色。迎风飒然的老杉下,静如、静空两个小徒陪着长眉阔面的修寂禅师当阶而立,修寂禅师手持佛珠默诵佛号,目光一直紧尾着缘阶而上的奢卓姐弟,红润的脸庞上挂一丝微微笑意。
雪杉下的满阶碎雪中,奢卓对着修寂禅师屈膝一跪,顺势把阿弟小祖赐的头往下一摁,问一声师父,过年好,身未起,小祖赐却一声欢呼,腾身绕过修寂禅师,闪过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静如、静空。静如、静空的身后,一头小黄牛样大小的古怪动物已从寺中撒蹄奔出,一身棕红色的粗毛在残雪的映衬下,闪着油亮的光;最奇怪的是它的一张脸,似驴非驴、似羊非羊、似牛非牛,头上盘着两只向后弯曲的圆角,弯如水牛却比水牛角小,大如山羊却不像羊角扭曲,角尖光滑而尖锐,加之颈背耸立一排又长又密的鬣毛,在苍茫的雪山暮色中颇有威风凛凛之态。这怪兽跃出寺院,径奔奢卓姐弟,在小祖赐身上摩来擦去,一番亲热后,又腾身一跃,落到奢卓前,把一张怪脸直往奢卓姑娘怀中钻。
你又作死了,阿轰。
本来纤手已抚向兽头的奢卓吓了一跳,怔一怔间,秀媚的脸庞涨得彤红,又羞又恼地娇嗔一声,反手拨开兽头。在雪阶上蹦跳着随之追到面前的小祖赐双臂一张,把怪兽勒在胸前,阶上残雪一滑,眼见就要一起滚下去,奢卓舒手一拦,祖赐定了身,才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对修寂禅师问安道,师父,过年好!
这头被奢卓姑娘称为“阿轰”的怪兽,在滇中也仅轿子山区独有。石城河峡谷中,彝人名之为“轰”,轿子山区的汉人称之为山毛驴,彝汉间通称“四不像”,长耳短脸,圆角立鬣,其脸似羊非羊、似牛非牛,其头似马非马、似驴非驴,四肢弹跳有力,攀缘腾跃灵活自如,云雾缭绕时,透过树梢看去,如在悬崖峭壁间腾云驾雾,一向被视为神瑞之兽。几年前,罗老害带着奢卓姐弟在大黑箐边的月亮岩下采药时,遇到了这头不知何故被母亲遗弃的幼兽,就抱回慈云寺养起来,龙格和依诺说它叫“轰”,奢卓姐弟就昵称它为“阿轰”。几年来,如野兔样的阿轰已长成小黄牛大小,且极通人性,尤其是机警之处,更是人所难及,不但奢卓姐弟对它喜爱有加,连罗老害也戏称其为镇寺之宝。
禄祖赐,湖边背雪去,该洗澡了。
罗老害与修寂禅师点点头,表示打了招呼,回头喝叱正与阿轰亲热的小祖赐,不等应声,又喝道,这回,你一个人背两转,而且,从今天起,背雪就是你一个人的事。
罗大爹罗大爹,要不是今晚就算了嘛,你老人家瞧瞧,天都快黑了,再说,咋个会叫我一个人背两转。小祖赐的哀哀求情中,有几分是不满,有几分是撒娇。
自从进入慈云寺,洗雪澡就是奢卓姐弟所必修的功课。每天按时分配时间,交叉跟罗老害练功健身和随修寂读书做文,晚饭后必须到惠湖边收取积雪,分别由龙格和依诺服侍着,用坚硬的雪粒擦洗身子,直到雪化成水,再把水烧开后放一些奇怪的草草叶叶,又全身洗一次。十多年来,只要进山入寺,洗雪澡就是俩姐弟每天必做的事。虽然每天受一次苦,但对姐弟俩的身体却大有好处,自小到大,他们几乎就没有生过病,对轿子山中的常人难挨的苦寒气候也不觉得难过。
小的时候,去惠湖边背雪是由龙格和依诺承担,从小祖赐五岁起,罗老害就要奢卓和小祖赐各人自己去背。现在要一个人背两次,小祖赐自然是心存不满。
罗老害对奢卓与弟弟同去的要求充耳不闻,依然冷着脸对小祖赐喝叱道:今晚你一个人背两转,是因为今天你几乎闯下大祸,这个祸你要是把它闯真了,我和你们的师父如何向你们禄家交待,幸亏奢卓平时练功还算认真,今天的事才有解药,所以,罚你连姐姐的一起背;况且姐姐救了你一条小命,师父不是教过你,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救命之恩大于天,你背雪相报莫非还做不到;还有,从今天起你一个人背,是因为你已经长大了,男子汉大丈夫,该是承担关心、保护自己姐妹责任的时候了。
哦,你的好日子算得是到头了。小伙子,罗大爹还真是高瞻远瞩,从这回起,你再也摆不成禄家少主子的派头了。一直站在修寂禅师身后的小和尚静如、静空笑逐颜开,静如更是幸灾乐祸地忙着清算小祖赐平时的不是之处。
小祖赐一脸愁苦地望着修寂禅师,修寂抚摩着小祖赐的头,诵经一样说道,彼因此果,此因彼果。石城河谷将有之果,必是慈云寺现为之因。奢卓,儒言与佛训虽不同源却非水火,为人修身立命常有相通之处,你能引所学儒家之说,申明为师之言与罗大爹之教深意何在么?
师父的话小祖赐听不明白,但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,他是听出来了。
奢卓略低一低头,稍作思索即扬眉朗声回复师父: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智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以不能。师父,这是《孟子·告子下》章说的。
雪杉下静立的修寂禅师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,轻微舒动的长眉却难掩喜悦之情。
罗老害却是高兴之意难抑,一脸的直纹拉成了曲线,竹节样的瘦指硬翘翘地点向小祖赐的脑门,歪着嘴角喝道:你给我快快去湖边把雪背来,洗完身子,修寂师父要检查你两个小东西回去石城这两个月的功课呢。还有,把雪背回来就放好在大木盆里,今晚,龙格不在寺里,我老倌亲自来帮你擦洗。
小祖赐一下子如雷轰顶,等眼珠子会转时,才软兮兮地绕到依诺身后,全然忘了在寺中只能讲汉话的规矩,紧紧拉住依诺的胳膊道,阿姆妞,窝西豁梭(姨妈,我要死了)!
在十多年来深山古寺的共处,姐弟俩对罗老害和修寂禅师都充满感情,但这却是完全不同的感情,对禅师是九分敬一分怕,对罗老害却是九分怕一分敬。听到罗老害宣布要亲自为他擦身,让他如何不魂飞魄散!
背完雪才吃饭。说话间,罗老害把一只竹箩丢在阶下,和修寂禅师进了院。
山门前,相依而立的依诺和奢卓看着小祖赐,一脸的无奈和同情。找不到发气处的小祖赐嘴里叽哩咕噜地叨唠着,往寺后的惠湖边走去,身边是欢蹦乱跳的阿轰。
小祖赐把一路残雪踢得四处飞溅,当看到他气恼地把竹箩挂在阿轰角上时,在院门内回头的罗老害又一次歪一歪嘴,嘴角是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慈云寺山门前雪杉下的石阶上,小祖赐不高兴地往湖边挪动时的动作使奢卓心里一乐,抬头时,依诺正好望着自己,娘侄俩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。
禅师说凤
你能肯定他们确是来自武定府吗?
禅室无灯,山中月明。在透过窗户的满室清辉中,修寂禅师一脸凝重地望着罗老害。
我想,应该是。武定老家的口音我还记得。
如果你所料不错,那么,奢卓姑娘认为武定凤家无事不烧香、有事才敬佛是肯定对的,以她对她们禄家的感觉,以不理为理的做法就是最好的做法。
我想也是。
这娃娃真的长大了。
好多事该让她晓得了。要不是,把她叫来?
是该告诉她了。
清寒的月光下,修寂禅师数着佛珠,长眉低敛,一脸寂然。奢卓姑娘年过十七,容貌清丽,心思缜密,智谋过人,方圆百十里内无论汉人彝家,无有能及者。若在普通小户人家,这般年纪已是为妻为母。今日进山,我看姑娘已确是大异往昔,全身英气逼人,如山中杜鹃含苞,灿然绽放势在眼前。且观姑娘眼神,喜中带羞,愁中含柔,今日所遇之人亦当不俗。明日之内,或许就会有人为这个姑娘进山入寺。
还有人?就在明天?罗老害不由自主地愣一愣。
奢卓姑娘朝气蓬勃,尘缘已动。众生万法皆是事由缘起,情由心生,禄家女儿焉能有外?这个春天,山中不过是添些俗世之常态而已。清冷的月光下,修寂禅师仍然一脸沉静如水。
那倒也是,俗话说,长大的姑娘是门头挂着的葫芦,谁都可以摇一摇。可是,这轿子山方圆百十里内还有谁能配得上我们的奢卓姑娘?哦,莫非是甸尾街法期张家?
修寂禅师长眉难以察觉地抖一抖,却并不接罗老害的话头,而是继续着自己的想法:禄家姑娘今日花溪放生之举,绝非偶尔一念之善,实是源自禄家姑娘慈心惠质之根祗。此女一生心性悲愍,半世命运多难,虽与佛门暂且无缘,但却是福田深植,武定凤氏家族之重兴,必赖此女孤臂撑门。你们今日遇到这起自称武定府的人,三两日内也一定会找上山来。这是奢卓姑娘躲不开的缘。我佛慈悲,万法无法定法,《法华经》中,我佛开示云:无名缘行,行缘识,识缘名色,名色缘六入。佛法说缘起性空,世间事却境由心生,这也该是凤、禄两家难以让开的姻缘,是奢卓姑娘躲不掉的缘份,诸法依缘而起,因缘而息,就由其随缘而生,随缘而灭吧。
嗯!那我去叫这个娃娃来。罗老害让禅师念得头有些发晕,退出禅室。
罗老害跨出门时,修寂禅师略一沉吟,接道:哦,这样吧,佛训求寂,儒家慎独,你还是让依诺和奢卓一起来。
这个是依诺的本份,要她不跟着奢卓倒还是一台难事,要她跟着奢卓,不用交待她也会。罗老害笑一笑,人已出了禅室。
庭中冷月似水,古杉婆娑,后院东岳帝君庙中,隐隐传来小祖赐与静如、静空戏笑欢闹之声。绕过大雄宝殿后殿时,罗老害习惯地站一站,对那尊几乎永远是黄绸加身的塑像拱一拱手,留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师父!
修寂禅师才把油灯点亮,略显娇柔又带敬畏的声音已响起在禅室门口了。
雪浴过的奢卓,如轿子山中含苞初绽的马樱花,秀发闪光,俏脸嫣红,浅浅地弯着柔柔的腰,手中托着一叠厚厚的书,静静地立在禅室门口,身后是躬身不语垂手而立的依诺。
跏趺于蒲团上的修寂禅师以目示意奢卓入室。
这是在家时温习的功课,离开寺院的冬腊月间,我和阿弟按师父的教诲,把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大学》全诵了两遍,还写了课业,请师父指点;只是《周礼》、《周易》太过精深,我和阿弟天生粗蠢,资质愚陋,对书中的微言大意确是不甚了了。阿弟玩心大不懂事,离别三个月不见,也是扎实挂念静如、静空,从家中带了些小物件,找两位小师弟玩去了,罗大爹也答应他今晚可以不来拜见师父了。
奢卓进得禅室,把手中书本文稿放在师父身边的禅案上,行过敬师之礼,为师父添过茶,才退坐于修寂禅师前的草墩之上。依诺一如往昔,静静地侍立在门侧。
奢卓姐弟进山入寺十三年,从罗老害习武健身,却不称师,入寺跪拜时,禄大老倌喝一声,喊罗大爹,于是,十三年来就一直呼之以爹;对修寂禅师,亦不仅视为师,而是称师且从之以父,十三年来两姐弟始终敬之以师事之以父。
修寂禅师背对着窗,跏趺于座,身披一袭泻窗入室的月辉,看着端然静坐的奢卓,长眉微舒道:禄姑娘进山入寺,四季相易,屈指算来,至今已是十年有三了。十三年来,姑娘既聪慧天成,又不惧山中苦寒,长期苦练已呈娇柔其外、刚硬其中之体质,自保防身已然绰绰有余;强身健体之余,寺中所存汉儒经史子籍及山僧所知百家杂说,姑娘皆过目成诵,入耳未忘,尤于《孟子》一编,感识颇深。姑娘所学所得,轿子山周围数百十里内,汉女官妇无人能比肩相提,更莫论山野彝女。如今,姑娘已然长大成人,俗势所趋,入世只在眼下。禄姑娘遇事不乱,识断多有过人之处,从今以后,山僧将尽我所能,让姑娘认些地方掌故和世间俗事,以益于姑娘临事断决。
奢卓和阿弟能有今日微技,全拜师父和罗大爹所赐。爹爹也常说,师父和罗大爹对禄家的恩情,不能以一谢相言,奢卓和阿弟愿聆听师父教诲。
对修寂禅师的话,奢卓并没有全听明白。但不知为什么,在师父的话头间,奢卓突然心头一跳,一个俊朗的少年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优雅地从她眼前闪过,一丝笑意出现在奢卓俏丽的嘴角,吓了她自己一跳。
诸法性皆空,万事随缘起,轿子山实为禄家福地,东岳庙与慈云寺,于禄氏一门实属互成因果,何恩之有。修寂禅师难得地微微一笑,今天的晚课,就先从东川府禄家与武定府凤家说起。
久居深山古寺的修寂禅师竟然要说自己的家史,烛光下的奢卓姑娘从花溪余韵中回过神来,有几分新奇,有几分惊异,更多几分兴奋,凝神端坐。
修寂禅师启唇时,奢卓更是大吃一惊,师父朗朗而诵的,竟然是禄家祖传的彝文经典《六祖分支》,而且,从未听过师父说彝话的奢卓,所听到的竟然是地道的彝话。这种古彝语与通行的彝话已有相当的差别,连奢卓也不能完全听懂,即使在法戛咪寨中,也只有年老的呗耄(彝人巫师)才能流畅地咏诵。彝人习俗,每逢喜庆时节和祭祀祖先等重要的日子,家里都要迎请呗耄来诵经作法,所诵经文,多为六祖分支之类的氏族史诗;所作法事,多属驱邪避凶祈福纳祥之类的活动。豪贵如禄氏者,即使寻常时节,主人兴之所至,也会在堂屋(厅堂)正中的火塘边,围火而歌。修寂禅师所诵的这段经文,奢卓听来十分顺耳,只是由于对老彝文的拗口挪牙心存怕惧,对其深意也就不甚了了。
一时之间,明亮的烛光中,奢卓姑娘圆润俏丽的脸庞上蕴满着说不出的惊奇,凝望着月光下跏趺而坐的修寂禅师,一双秀目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敬畏。
想来,禄姑娘也听出了,我所读的经文乃是取自老彝文《六祖分支》,大意是彝人先祖笃慕为避洪水之患,将其武、乍、糯、恒、布、默六个儿子分往四方逃难之事,此六子就成为了彝人可追思最早的六祖。六祖分头奔命三方,其中,武、乍两支最后落脚的地方,考彝人经籍之所指和所称,其一为今天武定府禄劝州的幸丘山周围地区,其二为石城河峡谷法戛咪东侧的阿洛白山,现今汉人称落雪山者便是。星移斗转,武、乍两支在武定、东川渐呈枝繁叶茂之盛势。唐宋之际,滇西洱海诸地南诏勃兴,设乌蛮三十七部,幸丘山彝人罗婺、东川彝人閟畔强盛一时,以人名为部名,罗婺部称雄三十七部,閟畔部亦属滇中豪族。至国朝时,太祖高皇帝大军席卷天下,武定商胜与东川鲁祖各长彝众,虽俱属女流,却才智不让须眉,出资纳粮率众迎接南征将士,两妇的一智之举和一仁之念,使得数千里江山远离战火,无数众生免遭涂炭。太祖高皇帝嘉勉其德其能,仍令各人各长其部,并实授商胜武定军民府土知府职,授鲁祖东川土知府职,一时成为国朝佳话。弘治年间,阿英继武定知府职,赐之以凤姓,东川土知府一门则赐以禄姓。自此,武定、东川的六祖后裔始有汉姓。
依师父所教,我们法戛咪禄家与武定府凤家本来是一家呀!奢卓话才出口,那个俊朗的少年竟又在眼前一闪,烛光中,姑娘秀润的脸庞掠过一丝羞怯。这一丝的羞怯尽管如惠湖浮光一闪而过,却未能避开禅师的法眼。
嗯。
望着心动神飞的奢卓,修寂禅师微微一笑,眼中流露的却是难言的忧虑和无尽的悲悯。
若彝经不谬,武定府凤家与法戛咪禄家,当是同源异流,实为一脉传承,禄姑娘两姓一家之说,亦言之成理。武定军民府初创之际,辖和曲、禄劝二州,元谋、南甸、石旧、易龙四县,于太祖高皇帝洪武十五年,商胜归附后,建府治于禄劝州南甸,直到嘉靖四十五年迁于武定五凤山,屈指算来,武定军民府设治于禄劝州南甸历一百八十四年。凤家历代传袭,英才辈出,凤氏先人中,若以人品、经营、文治及武功而论,当以阿英为最。以人品而言,阿英一生正己爱民,勤于政务,又知人善任,麾下众人乐为用命;以经营之道而言,阿英在任之际,开辟田野,教民稼穑,彝人尽脱游牧田猎之习而定居耕作,始于阿英,凤氏家族之强盛,阿英厥功甚伟;以文而论,阿英袭任武定知府职后,以礼正家,一经教子,汉儒文章、中原礼仪进入武定、禄劝诸地,彝人汉化诸多行止,实发端于阿英。阿英亦以治内升平之德,蒙赐汉姓称凤,并晋中宪大夫,母亲索则、妻索国俱封四品恭人,凤氏家族荣极一时,世人惊羡,此为国朝弘治三年间事。若以武功而论,凤英其人历经武勇,弓马娴习,一生为朝廷东征西讨,以平寻甸府梁王山安氏之乱,晋亚中大夫,为三品大员,其事在弘治十三年;以征贵州普安之叛,实授云南布政司右参政,回武定府后,凤英偕府中宾佐泛舟禄劝州掌鸠河,青山绿水中欢歌豪饮为庆,并在府治北三里的悬崖间,各以汉、彝两语勒功石壁,名为錾字岩,此为弘治十五年间事;征师宗豆温乡,役成返归,主上以凤英功高绩伟,赐“尽忠报国”金带一具,此则为国朝正德二年间事。
奢卓进山入寺十三年,一直是在罗大爹的指点下习武健身,在修寂师父的教诲中读经益智,二师向来绝口不言世外之事,奢卓姐弟更是从未听过彝人还有如此惊天动地之大作为,聆听之际,竟又想起此事与一个自称凤姓的溪边少年有莫大的关联,一时花枝微颤,俏靥含娇。
奢卓姑娘正心逸神摇间,忽听得师父一声幽幽长叹,连忙收心凝意,面师端坐。
国朝正德六年,凤英驾鹤西归,其子矣禄袭武定军民府土知府职,矣禄为凤氏族中彝名,汉名本凤朝明,字景昭,形质器宇轩昂,才气高迈,文则涵养经史博有功名,武则熟读兵书谋略出众,做人之全执事之能,直追乃父。袭职后亦为国为民效力分忧,广西府十八寨之乱,全赖景昭公率彝众平之,朝中嘉勉其功,圣上赐宝钞叙其伟绩,此为国朝正德十五年间事。然,否泰相接,祸福共倚,俗间尘事常呈此相。凤氏全盛之时,滇中都指挥使、按察使、布政使三司长吏已有疑其尾大不掉之心,兼之朝中多改土设流之议,对各地土司削职分权已渐成时势所趋。景昭公当世之时,已有被弹劾革职之事,晚年虽仍管土府如故,然实已降武定军民府土知府之职为武定土舍,若非以万金暗贿朝中太监,险些难以全身而退。
景昭公为朝中污构辱陷,不得已破财消灾,既忧且愤,英年早逝,其子矣折袭土舍职。矣折,汉名凤昭,袭职于多事之秋,幼不更事,族中内事由其母瞿氏主持,外事则多由景昭公之弟、矣折之叔父凤朝文断决,此为正德十六年间事。其时,滇中各地皆已改土归流,土司职与权皆已受到极大削弱。当此之际,朝中纲纪败坏,流官贪赃枉法,世风日下,凤氏因时势所趋亦渐于式微。嘉靖六年冬,与武定军民府相邻之寻甸军民府流官马性鲁,因征粮不遂其意,竟捉当地彝人头目安铨之妻,剥衣裸身,当众鞭打。安铨难忍奇耻大辱,雪耻之势不容不发;彝人本重妇女,欺凌主母,更犯众怒。安铨振臂一呼,诺者云集,一府彝众遂举竿反叛。云南都指挥使司调兵遣将,由都御使傅习为帅,四面围剿。安铨妻本凤氏之女,事发之际,凤朝文未能审时度势,慨然率武定禄劝所属彝众响应安铨之乱。战端初起,安铨以雪耻之勇,连挫官军兵锋,傅习败绩,朝中已有和谈之意。岂料凤朝文竟图承一时之能,数日间攻克武定府城和禄劝州城,绞杀武定同知袁俸、禄劝知州秦健等共一十三员朝廷命官,终于酿成滔天之祸。
月光不知何时已移出窗外,在晕黄的烛光中,修寂禅师说得不动声色,奢卓却听得惊心动魄,不敢稍动身形。
不幸之中亦有大幸,凤朝文反叛之前,瞿氏已察知,凤朝文有借机加害以窃取凤氏权柄之意,乃携子凤昭逃奔省城。不料凤朝文竟然以此为借口,四外流布谣言,称瞿氏母子已被官军捕往省城杀害,朝廷将进剿武定,大军所到之处,非但人头落地,且将寸草不留,煽动武定、禄劝彝人自保复仇。闻说幼主和主母遇难,彝众土兵自是群情激愤,加以好斗本是天性,武定军民府凤朝文竟与寻甸军民府安铨合谋,纠集彝人土兵二万余人进犯省城,屯兵于昆明城西门、北门之外。省城都指挥使、按察使、布政使三司有患无备,事急无奈,密遣使者携瞿氏亲笔劝谕书信出城,与凤朝文商榷招抚息事。此关节又含藏重大转机,可使凤氏免于大难。可惜凤朝文野心过甚而谋略不足,竟扣押使者藏匿书信,隔城追索武定府印,索之不得,纵兵四处抢劫官产民财。朝廷接报,以兵部尚书伍文定提督云、贵、川、湖军务,调集各地官军、地方土兵四面入滇,世守滇境之黔国公沐绍勋亦执征南将军印,于二月初十日,督滇中守军出击叛军。其时,叛军营中已渐知瞿氏母子无恙,凤朝文所惑彝兵渐成风吹四散之势,凤、安联军乃土崩瓦解,凤朝文在明知势穷力竭之际,竟不顾交兵之礼、不忌朝中之讳,又作一大恶,残杀省城三司使者在先,与安铨各奔属地在后。我佛慈悲,可怜武定军民府、禄劝州数千彝家子弟,不明真情却对凤氏母子徒有愚忠,无端命丧异井他乡。于省城侥幸脱身者,又受官军土兵一路追杀,寻甸府未知其详,所知者,乃官兵追至武定府城、禄劝州城,烧杀劫掠,彝人死伤无数。二者共计,武定府、禄劝州二郡死伤彝民不在万数之下,此事在国朝正德七年二月间。其时,国朝名士、廷中修撰杨升庵讳慎公,以大礼之议触犯世宗皇帝龙颜,谪居云南省城,有诗,曰《恶氛行》,略纪此事。
禅师一声长叹,奢卓姑娘惶然不安,起身续茶。
奢卓落座后,在明灭不定的烛光中,修寂禅师于座后示黄卷于奢卓,奢卓肃然起身,双手接卷,秀目舒处,但见诗云:
金碧山前恶氛起,
虏马来饮滇池水。
城西放火银汉红,
炎焰城头高十里。
两重日晕围白虹,
万家仰首呼苍穹。
相顾惨然无颜色,
呜呼命寄须臾中。
贼徒浑几个,
枕戈临水卧。
我军屯北门,
分明不敢过。
土酋胁盟来索官,
城上无言骑堞看。
父老苍茫双泣泗,
细说去冬寻甸事。
弦急信促柄倒持,
首祸今朝竟何自?
堂堂之阵谁主兵,
喁喁公等皆儒生。
贼来不敢令出哨,
贼去俱解抬空营!
岂无雄主士,
奋身思一决?
咫尺辕门不敢前,
怒发冲冠气咽嗔!
况闻千金逐日费,
连月公储已倾竭。
土官抄掠尽村园,
升天无梯地无穴。
熙皋闾阎越百年,
太平官府真神仙。
紫微迨迨华盖远,
虚将敲扑威穷边。
边隅一但纷瓦解,
喑呜变作擎拳者。
喑呜擎拳两何奈?
君不见,建武年中任校慰!
又不见,天宝年中张虔陀!
奢卓本来自性敏慧,受师父长期教诲,加之离家进山入寺十三年间,师父对俩姐弟除授诵一部《》外,从未言及佛界诸行,所言所教皆为汉儒学说,尤于国朝大纲掌故,常有宣示,读经阅史之余,禅师偶尔也让奢卓读些唐诗宋词、汉赋元曲之类舒心休神的字句,奢卓对诗词曲赋之类,较之四书五经却更有感悟。故,为国朝鸿儒名士,杨慎字升庵者,奢卓姑娘自有所知,其诗其文亦常有耳闻目窥;大唐天宝间,姚州都督府总督张虔陀贪婪无度,激起民变而误大理南诏事,奢卓也略知一二。但武定凤氏之变,奢卓却是闻所未闻,杨慎公《恶氛行》诗中所言其志其意,论及武定凤氏是非,奢卓以一山野村姑,却着实不能全然完全明白。
修寂禅师抿一口淡淡的轿子山雪茶,继续着话头:瞿氏母子返归武定,旧属拥戴,凤朝文及少数家奴由禄劝州东渡普渡河,逃奔东川,在东川军民府境之汤郎箐被擒杀,其首籍被官家斫伐,传回武定府、禄劝州,在彝人中巡行示众。瞿氏母子招抚受蒙蔽参与反叛的武定府、禄劝州彝人一万七千余人,遣散茫然无措之余徒二万余人。我佛慈悲,瞿氏此举顺天意合民心,数万彝人据此托生,朝中以瞿氏母子劝谕围城土兵有功,兼之安靖地方成德,故仍令凤昭袭武定军民府土知府职,其后数十年与朝与邻相安无事,此亦为瞿氏母子善行现世之报。
姑娘一生多逢乱世,须谨记,时不可因人而易,势难以据理而违。凤氏之弱,其因尽可罗织,然,其最要之处却正是凤氏决断之人不顾时势强出头、不顺天理随意为。凤朝文蠢然一动,终酿武定凤氏灭顶之灾。凤朝文养子彝称阿伦者,汉名凤继祖,本已幸免于养父之祸,却不谢天意,于金沙江边再举戈矛,云南巡抚吕光洵集兵剿杀之。事功毕已,有识者已见土官专权之害,武定府同知邓世彦制《武定改土设流二十事》,颇多真知灼见,一时轰动朝野。吕公光洵因借其势上书《请改土设流疏》,夺凤氏权柄,奏请改武定军民府土官为流官,设武定知府,降凤昭致侄子凤思尧为武定军民府经历,论品秩实由正四品而骤落至正八品,在禄劝知州之下,凤氏千年累积之功德、百年传承之府官,乃终结于凤继祖之祸,此为国朝穆宗隆庆三年事。姑娘当知,武定同知邓世彦、经历凤思尧与我皆有一面之缘,其事并非空口妄谈。凤氏抗官,缘乎权而止于利,本无孰是孰非定论。而朝中改土归流之政略,事关国运,势该必为。思尧之后,凤氏本来已当明势保家、知理存身,却一反再反。神宗朝万历年间,武定流官知府陈典贪墨无度,勒索成性,初至武定,闻凤氏领地之马头郑举富有资财,多方勒索敲榨。郑举无奈,置金于鱼腹中馈送陈典,如是再四,郑举恶其无厌,借流官贪鄙无道,以凤氏余裔阿克者为号召,又树叛帜。未及一月间,凤氏彝众竟连破武定府、元谋州、禄劝州、和曲州一府三州四城,兵连祸结,西南大震。然,尾大不掉,国之大忌,逆势必亡,天理存焉。时经半年后,武定、禄劝之乱方告平息,阿克等凤族九人事败被俘,执送京师,朝中论其罪端,千刀剐于市,武定凤英余裔就此而绝,此为国朝神宗万历三十六年四月事,离今不过十余年之隔,闭目恍思,兵祸之惨如在眼前,血腥之气不离鼻端。
奢卓呆坐无语,惊骇之情溢于花容。许久,未闻师父有话,烛光中,只见禅师凝息于座。
奢卓知道,今晚的功课已经结束,悄然起身,将一床羊毛毡披在师父身上,轻轻退出了禅室。
寺院寂然,满庭清辉中,奢卓静立片刻,仰头对一轮圆月,心里一紧,眼前又闪出那个俊朗的面庞。
山月无声,轿子山的早春里,带着雪意的夜风,不知从何处袭来,透骨地冷。
时不可因人而易,势难以据理而违。回味着师父的教诲,幽幽的古寺中,留下了青春少女一声无端的叹息,无声无息地溶进深山的冷月夜风中!
在依诺的陪伴下绕过庭院时,法戛咪禄家姑娘奢卓的心里,没有了一丝春节的快乐。